杂诗 王维君自家乡来，应知家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这是些早年间的事。余霞散成绮，高峻乔木枝叶茂密，出现漂亮的团扇与羽毛状，嘉阴清凉。

它是温柔的，智慧的，悦目得叫人无端端惆怅。因为到底有那里是错节塌陷的，像突兀在林立兵刀与平乐归宴的一块化石。残缺破损，边角不修，似乎时空失事里停泊的影象。是凭空伸展枝桠拔节吐绿的树，伸手抚解便蒸腾消逝。

黝黑的分杈，姿态寥寂，盘虬苍凉。像幽林里瞬息闪过的梅花鹿在阴暗湿润中横掠的高尚犄角。但那都是早年间的事了。到了厥后，不知怎么地战局就起了，狼烟燃起来了，铁蹄踏着家乡的草与木，反抗的人站出来了，离人的眼泪也掉下来了。

兵荒马乱的，无休无止。何等庞杂的影象。

人的意志又恐怖又眇小，碰钉子回环，草木皆兵。出门何所见，白骨蔽平原。

她那时才多大呢？十岁？或者更小一点儿？也是该挑担子的时候了，然而这铁马冰河的负载太重，压断了她的脊梁。她再也嗅闻不到青石板与水草的相依为命，她不知道什么是孤苦，她辗转漂泊，无知无觉里冷漠疏离同暖和野性揉捏在了一起。浇进血液，不动声色。

越鸟厥后当了新入伍的征兵，在江东。江东的赆国。浊世纵横人如蓬飘的时代，朝纲失统，政局崩坏，各方郡守牧表拥兵自立。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在她所处的谁人年月，女子从军征战——自愿或强迫——都已不是什么惊乍的事。出征的将士老了，死了、壮年男子不够了，再从州郡中调集一批新的来。而她是这成千上万的士兵中的一员。

她知道她在走着的这条路，上面从古至今铺就了无数沉沙折戟与森森白骨。鲜血浇灌出来的花骨朵泼泼洒洒地牵扯她的衣襟。她在江东时途经苏州。

和谁人女子的气息果真是殊途同归的。杏花、春雨、江南。而她的心里住着的是飞鸢与野狼，从苏州纵马而过。

直到越鸟的马蹄穿过青苔与乌蓬船，那时她想起来谁人姐姐。苏州的女子。她是教过自己这样一句话吗？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她晚上从梦内里无心情地醒过来。

许多许多杂乱的颜色和面貌，逃亡、依仗、爱、救赎、叛逆。起落曲折，终究未曾落到一个良木可依的收梢。好比她自己，隐痛未可知。好比谁人苏州女子，失散了，无处离别了，身葬那边？总之是死了。

他们说她的尸骨收殓在苏州。到底在因为她憎恶的战争还是前些年肆虐的瘟疫——她的死亡？有时候越鸟还会想起她曾经那样想念的亲弟弟。南枝？是叫南枝对吗……这些已经死去的人。

不知道他们若见到自己的这副容貌要做何感想？这个缄默沉静的、自省的、凛冽又冷漠的年轻战士，穿着他们所憎恶的战甲，手执代表死亡的利剑金戈的自己？战马的铁蹄踏过晓风残月的杨柳岸的自己？其实，若待得这个时候他们还能相遇，相互早就应该无知无觉了。在生疏的人海里、在坍塌的围墙边、羊公碑上、马嵬坡前。

那些泪水不是他的。在铮铮的马蹄声与金铁交击中，她是帝国的，和她自己的战士。她来自那里。那里有野性的森林与流水，另有警惕的大眼睛幼童、容貌精乖的米黄色大狗。

江南终究不是她的家乡，她是它的过客。然而无处可去，她要在这个水气氤氲的地方作战、发展、受伤和包扎。

一生的使命不外如此，可是她是如此地令人不行理喻地迷恋着这个使命，不愿转头，要把自己的最好的年华通通投进血和火里。她的战友里，有很年轻的男子，眉清目秀，有一个牵挂着的心上人。他给她写信，狼烟连天的时代，他坚持着这个活色生香的信仰，想念她，而且生死不渝地爱着她。

他有时候又很软弱，当黏稠的血液笼罩了刺刀的时候，她总能显着地瞥见他苍白的面颊上有躲闪的眼神，带着叫她生气的仓皇。越鸟又讨厌他又同情他。他叫郗声。

身份扑朔迷离的，她都懒得管。可是他长得还挺悦目，轮廓又冷淡又鲜明，眼睛总像是蒙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他看人的时候，那种眼神似乎是从极远极远的极深极深的墨蓝色海洋里氤氲着浮上来的。

很内敛，又空旷。不知道是因为沉静而显得缓和，还是因为这种缓和的拖延显得优雅。不外越鸟同他的关系可不算太好。既然她是同情他的。

对她来说，对一个异性最糟的态度就是同情，她同情她眼前的这个男子，就意味着不信任与蔑视。他许多时候都叫她以为优柔寡断。如果让她选的话，她想要的——先不说是情人吧，就连异性的朋侪——也绝对是个有自己的气场和强硬的态度的人。

可是横竖也没有什么。她不是属于这里的，朋侪——有，无——最终并不影响了局。她的心脏是一处庞大的黑洞，把什么工具丢进去都市消失得一干二净。她背负这一块不大不小却叫人毛骨悚然的缺失，在这里，江南，就是这里。

找不到任何能够补全这处缺失的质料。她只能变得无知与天真起来，人间事物，明显一眼就可以望个通透，却要顽强地闭上眼睛装傻。她是活在虚空里的人，假象和幻觉，忠诚和信仰，相互编织，相亲相爱。

在被大火舔舐过的碉堡台上，越鸟面无心情地向远处望去。她的身后是赆国的领土，而前方的原野，则是两方征战事后一地狼籍的战场。

瓦蓝色幻化的天空下是未来得及清理的尸体与火攻后留下的几堆焦木和灰烬。远远的，很是宽阔的视野，可以看得见横亘的迷茫山脉，像一头潜伏的巨兽，几缕云气盘桓在被日光染金的山头。

她以为它们是无所不在的，这些色彩斑斓的云朵们，从天的那一头来，穿越过支离破碎的山川河流，阴影映照人的头发与战马的鞍辔。它们一定途经了她的家乡。有什么是存在着的呢？存在着的，是死去了的人，还是回不去的旧地？是铁马冰河的厮杀，还是身葬荒冈的交旧？是草长莺飞的河岸，还是遮天蔽日的森林？她其实无处可去的。

战打完了，大家都要回家，各自团圆。可是她没有亲人了。偌大一个天地，哪儿都放不下她，她只能是依靠着这个狼烟不熄的年月和赆国的禄粮而存活。

或者？……或者成为万人之上的名将，被史书涂抹，代代扬名？那样的话，她是不是就有一处海湾可以停泊了呢——居于朝政庙堂之中，分配斗争，朝歌夜弦，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丈夫，一生就这样，直接看到了头。越鸟眯起眼睛笑了起来，着实太惹她发笑——不外是一个默默无名的上士，还是一个女子，怎么可能有那样的辉煌？又凭什么，对于那样的辉煌还敢鄙薄呢？倘使她的人生真的有那么安宁，随波逐流，平凡而俗世烟火气，也没有关系啊——最糟糕的，就是现在这个好死不死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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